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
射雕英雄传 by 金庸
2018-9-4 20:50
郭靖纵马急驰数日,已离险地。缓缓南归,天时日暖,青草日长,沿途兵革之余,城破户残,尸骨满路,所见所闻,尽皆怵目惊心。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,见壁上题着几行字:“唐人诗云:‘水自潺潺日自斜,尽无鸡犬有鸣鸦。千村万落如寒食,不见人烟尽见花。’我中原锦绣河山,竟成胡虏鏖战之场。生民涂炭,犹甚于此诗所云矣。”郭靖瞧着这几行字怔怔出神,悲从中来,不禁泪下。
他茫茫漫游,不知该赴何处,只一年之间,母亲、黄蓉、恩师,世上最亲厚之人,一个个地弃世而逝。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,原该去找他报仇,但一想到“报仇”二字,花剌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,自忖父仇虽复,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,心下如何能安?看来这报仇之事,未必就是对了。
诸般事端,在心头纷至沓来:“我一生苦练武艺,练到现在,又怎样呢?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,练了武艺又有何用?我一心要做好人,但到底能让谁快乐了?母亲、蓉儿因我而死,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,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。
“完颜洪烈、魔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。但成吉思汗呢?他杀了完颜洪烈,该说是好人了,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;他养我母子二十年,到头来却又逼死我母亲。
“我和杨康义结兄弟,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。穆念慈姊姊是好人,为什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地相爱?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,但若他领军南攻,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,杀个你死我活?不,不,每个人都有母亲,都是母亲十月怀胎、辛辛苦苦地抚育长大,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子,叫他母亲伤心痛哭?他不忍心杀我,我也不忍心杀他。然而,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百姓?
“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,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,我勤勤恳恳地苦学苦练,到头来只有害人。早知如此,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。如不学武,那么做什么呢?我这个人活在世上,到底是为什么?以后数十年中,该当怎样?活着好呢,还是早些死了?若是活着,此刻已烦恼不尽,此后自必烦恼更多。但若早早死了,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?又何必这么费心尽力地把我养大?”翻来覆去地想着,越想越糊涂。
接连数日,他白天吃不下饭,晚上睡不着觉,在旷野中踯躅来去,尽是思索这些事情。又想:“母亲与众位恩师一向教我为人该当重义守信,因此我虽爱极蓉儿,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,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,大汗、拖雷、华筝他们,心中又哪里快乐了?江南七侠七位恩师都是侠义之士,竟没一人能获善果。洪恩师为人这样好,偏偏重伤难愈。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,却又逍遥自在。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?老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?管不管正义、邪恶?”
他在旷野中信步而行,小红马缓缓跟在后面,有时停下来在路边咬几口青草,他心中只是琢磨:“我为救撒麻尔罕城数十万男女老小的性命,害死了蓉儿,到底该是不该?这些人跟我无亲无故,从不相识。为了蓉儿,我自己死了也不懊悔。我求大汗饶了这几十万可怜之人,大汗恼怒之极,几乎要杀我的头,而我的同袍部属又个个恼恨我不堪,因为他们辛辛苦苦地攻城破敌,却因我一句话而失了抢劫掳掠的乐趣。我为这些不相识的人害了蓉儿,几乎害了自己性命,得罪了大汗、部下、好朋友,是不是蠢笨之极?蠢当然是蠢的,但该不该呢?
“六位师父、洪恩师、我妈妈,总是教我该当行侠仗义、救人危困、不该为了自己的好处,见人危难而袖手不顾,有人残杀无辜、伤害良民,该当奋不顾身地救援。金人来侵我国家、害我同胞,必须为国为民,奋起抵抗,自己生死祸福,不可放在心上。如果大汗要屠的是临安城,要清洗的是济南城,他下命要杀的都是我中国百姓,这千千万万转眼便死的都是我中华同胞,我不顾蓉儿,不顾自己性命而去救他们,当然是对的。大丈夫该有仁人义士之心,洪恩师常常说的:‘义所当为,死则死耳!’有什么了不起?然而花剌子模不是中国,撒麻尔罕城中的男女老幼不是中国人,他们说的话跟我不同,写的字跟我不同,眼睛、头发的颜色、相貌全跟我不同,跟我有什么相干?我为什么见到蒙古兵提枪挥刀要杀他们,心里就不忍?就此拚了自己性命,害了蓉儿的性命?我是不是大大的错了?是不是见到有人遭逢危难,是自己父母、师父、朋友,是我心爱的蓉儿,就该奋身相救?不相干的人就不必救?
“洪恩师甚至见到西毒叔侄这样的大坏蛋在海里遇难,也要出手相救。该做的就是该做,是中国人该救,外国人也是人,也应当救,救了之后对自己利不利,就不该理会。洪恩师明知救了西毒之后,对自己不利,他还是要救,后来果然给西毒打得重伤,险些丧命,他一点也不懊悔,对我们总是说:见人有难,必须相救,后果如何,在所不计。他常说:所谓行侠仗义,所谓是非善恶,只是在这个‘侠’字,在这个‘义’字,是便是‘是’,善就是‘善’,侠士义士,做的只是求心之所安,倘若斤斤计较于成败利钝、有利有害、还报多少、损益若干,那是做生意,不是行善做好事了。凡是‘善’事,必定是对人有利而对自己未必有利的。咱们做人讲究‘义气’,‘义’就是‘义所当为’,该做的就去做。对!师父教训得是!中国人有危难该救,外国人有危难也该救!该做就要去做,不可计算对自己是否有利,有多少利益?
“如果我在大沙漠中渴得快干死了,一个撒麻尔罕的牧人骑了骆驼经过我身边,他水袋中清水很多,他会不会给我喝一点?虽然素不相识,他还是会给我喝的。这就是‘义所当为’!
“我救了撒麻尔罕人,害死了蓉儿,该不该呢?不,蓉儿不是我害死的,是欧阳锋追她追入了沼泽流沙。我拚了性命要救她,不过救不到。我宁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的命,不过她死的时候不知道,现下她死了,她在天有灵,该当知道了。我不是为了要娶华筝而求大汗饶了撒麻尔罕城几十万人性命,她知道我想娶的是她,她知道的,她知道的!”想到黄蓉一死,或在天上,或在阴世,便什么都明白了,知道自己真心爱她,不会错怪了自己;倘若她没有死,那当然更好,错怪了自己也不打紧。“最好蓉儿没死,心里怨我怪我,都不要紧,从此不理我,我也情愿,她去嫁了别人,我也情愿。总之她没死就好了!”想通了这一节,纠缠不清的烦恼便理清了不少。
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,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,自饮闷酒,刚吃了三杯,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,指着他破口大骂:“贼鞑子,害得我家破人亡,今日跟你拚了。”说着挥拳扑面打来。
郭靖吃了一惊,左手翻转,抓住他手腕,轻轻一带,那人一跤俯跌下去,竟丝毫不会武功。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,甚是歉仄,忙伸手扶起,说道:“大哥,你认错人了!”那人哇哇大叫,只骂:“贼鞑子!”门外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,扑上来拳打足踢。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,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动手,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,又不会武,只一味蛮打,当下东闪西避,全不还招。但外面人众越来越多,挤在小酒店里,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。
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,闯出店去,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:“靖儿,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袍,长须飘飘,正是长春子丘处机,心中大喜,叫道:“丘道长,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。”丘处机双臂推开众人,拉着郭靖出去。
众人随后喝打,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,郭靖呼哨招呼红马,片刻之间,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,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。郭靖将一众市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。丘处机笑道:“你穿着蒙古人装束,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。”接着说起,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,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,初时出力相助蒙古,哪知蒙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,以暴易暴,烧杀掳掠,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。蒙古军大队经过,众百姓不敢怎样,但官兵只要落了单,往往被百姓打死。
丘处机又问:“你怎由得他们踢打?你瞧,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。”郭靖长叹一声,将大汗密令南攻、逼死他母亲等诸般情事一一说了。
丘处机惊道:“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,咱们赶快南下,好叫朝廷早日防备。”郭靖摇头道:“那有什么好处?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,众百姓家破人亡。”丘处机道:“倘若宋朝亡了给蒙古,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。”郭靖道:“丘道长,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,要请你指点迷津。”丘处机牵着他手,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,道:“你说吧!”
郭靖于是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、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,最后叹道:“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。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,不过积习难返,适才一个不慎,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。”
丘处机摇头道:“靖儿,你这就想得不对了。数十年前,武林秘笈《九阴真经》出世,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,后来华山论剑,我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,夺得真经。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,但随即说道:‘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是福是祸,端在人之为用。’终于将经书保全下来。天下的文才武略、坚兵利器,无一不能造福于人,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。你只要一心为善,武功愈强愈好,何必将之忘却?”
郭靖沉吟片刻,道:“道长之言自然不错,想当今之世,武学之士都称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人武功最强。弟子仔细想来,武功要练到跟这四位前辈一般,固已千难万难,但即令如此,于人于己又有什么好处?”
丘处机呆了一呆,说道:“黄药师行为乖僻,虽然出自愤世嫉俗,心中实有难言之痛,但自行其是,极少为旁人着想,我所不取。欧阳锋作恶多端,那不必说了。段皇爷慈和宽厚,倘君临一方,原可造福百姓,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,就此遁世隐居,亦算不得是大仁大义之人。只洪帮主行侠仗义,扶危济困,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。上次华山论剑差不多已过二十五年,今日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,可是天下豪杰之士,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。”郭靖听到“华山论剑”四字,心中一凛,问道:“我恩师的伤势痊愈了么?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会?”丘处机道:“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,屈指算来,华山二次论剑之期快要到了,不论洪帮主是否出手,华山是定要去的。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,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?”
郭靖这几日心灰意懒,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,摇头道:“讲武论剑之地,弟子想不去了,请道长勿怪。”丘处机道:“你要去哪里?”郭靖木然道:“弟子不知。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!”
丘处机见他神情颓丧,形容枯槁,宛似大病初愈,了无生意,很是担忧,虽百般开导,郭靖总摇头不语。丘处机寻思:“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,若去到华山,师徒相见,或能使他重行振作,好好做人。但怎能劝他西去?”忽然想起一事,说道:“靖儿,你要尽数忘却学会的武功,倒有法子。”郭靖道:“当真?”丘处机道:“世上有一个人,无意中学会了《九阴真经》中的上乘武功,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,负人嘱托,终于强行将这些功夫忘却。你要学他榜样,非去请教他不可。”
郭靖一跃而起,叫道:“对,周伯通周大哥。”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,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,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,不禁甚是尴尬。
丘处机微微一笑,说道:“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,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,我毫不在乎。”郭靖道:“他在哪里?”丘处机道:“华山之会,周师叔定是要去的。”郭靖道:“好,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。”
两人行到前面市镇,郭靖取出银两,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。两骑并辔西去,不一日来到华山脚下。
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,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,说华山如同《春秋》,主威严肃杀,天下名山之中,最是奇险无比。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,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龙藤,夭矫多节,枝干中空,就如飞龙相似。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,猛然想起了“飞龙在天”那一招来,只觉依据《九阴真经》的总旨,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中,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。正自出神,忽然惊觉:“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,如何又去另想新招、钻研伤人杀人之法?我陷溺如此之深,委实不可救药。”
忽听丘处机道:“华山是我道家灵地,这十二株大龙藤,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植。”郭靖道:“陈抟老祖?就是那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?”丘处机道:“陈抟老祖生于唐末,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,每闻换朝改姓,必愀然不乐,闭门高卧。世间传他一睡经年,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,百姓受苦,闭门不出而已。及闻宋太祖登基,他哈哈大笑,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摔了下来,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。宋太祖仁厚爱民,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。”
郭靖道:“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,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地闭门睡觉了。”丘处机长叹一声,说道:“蒙古雄起北方,蓄意南侵,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,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。然我辈男儿,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。希夷先生虽是高人,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,却大非仁人侠士的行径。”郭靖默然。
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,缓步上山,经桃花坪,过希夷峡,登莎梦坪,山道愈行愈险,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,两人一身上乘轻功,自是顷刻即上。行七里而至青坪,坪尽,山石如削,北壁下大石当路。丘处机道:“此石叫作回心石,再上去山道奇险,游客至此,就该回头了。”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。丘处机道:“这便是赌棋亭了。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,将华山作为赌注,宋太祖输了,从此华山上的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。”郭靖道:“成吉思汗、花剌子模国王、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,都似是以天下为赌注,大家下棋。”丘处机点头道:“正是。靖儿,你近来潜思默念,颇有所见,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。”又道:“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,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,输去了自己性命,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。”
再过千尺峡、百尺峡,行人须侧身而过。郭靖心想:“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,那可难以抵挡。”
心念方动,忽听前面有人喝道:“丘处机,烟雨楼前饶你性命,又上华山作甚?”丘处机忙抢上数步,占住峰侧凹洞,这才抬头,只见沙通天、彭连虎、灵智上人、侯通海等四人并排挡在山道尽头。
丘处机上山之时,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、裘千仞等大敌,但周伯通、洪七公、郭靖等齐至,也尽可抵敌得住,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。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,地势仍然极险,若受挤迫,不免堕入万丈深谷,事当危急,不及多想,刷的一声拔出长剑,一招“白虹经天”,猛向侯通海刺去,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,又已断了一臂,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。侯通海见剑招凌厉,侧身略避,单手举三股叉招架。彭连虎的判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,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。
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,劲透剑端,借力腾身,已从侯通海头顶跃过。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上山石,火花四溅。沙通天在嘉兴铁枪庙中失去一臂,此刻臂伤已然痊愈,见师弟误事,立施“移形换位”之术,想挡在丘处机身前。丘处机剑光闪闪,疾刺数招。沙通天晃身没挡住,已被他急步抢过。沙彭两人呼喝追去。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,灵智上人挥钹而上。三般兵刃,绵绵急攻。
眼见丘处机情势危急,郭靖本当上前救援,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,见双方斗得猛烈,甚觉烦恶,当下转过头不看,攀藤附葛,竟从别处下山。他信步而行,内心两个念头不住交战:“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?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动武?”
他越想越糊涂,寻思:“丘道长若被彭连虎等害死,岂非是我的不是?但如上前相助,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,又到底该是不该?”他越行越远,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,独自倚在石上,呆呆出神。
过了良久,忽听身旁松树后簌的一响,一人从树后探出身来。郭靖转过身来,见那人白发红脸,原来是参仙老怪梁子翁,当下也不理会,仍自苦苦思索。梁子翁却大吃一惊,知道郭靖武功大进,自己早非敌手,立即缩回,藏身树后。躲了一会,见他并不追来,又见他失魂落魄,愁眉苦脸,不断喃喃自语,似乎中邪着魔一般,心想:“今日这小子怎地这般如此怪模怪样,且试他一试。”他不敢走近,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。郭靖听到风声,侧身避过,仍不理会。
梁子翁胆子大了些,从树后出来,走近几步,轻声叫道:“郭靖,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郭靖道:“我在想,我用武功伤人,是否应该?”梁子翁一怔,随即大喜,心想:“这小子当真傻得厉害。”又走近几步,道:“伤人是大大恶事,自然不该。”郭靖道:“你也这么想?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。”
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,缓步走到他背后,柔声道:“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,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?”郭靖说道:“好啊,你说该当如何?”梁子翁道:“嗯,我有妙法。”双手猛出,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“天柱”和背心“神堂”两大要穴。郭靖一怔之下,只感全身酸麻,已无法动弹。梁子翁狞笑道:“我吸干你身上鲜血,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。”一张口,已咬住郭靖咽喉,用力吮吸血液,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蟒蛇被这小子吸去了宝血,以致他武功日强,自己却全无长进,不饮他的鲜血,难以补偿。虽事隔已久,蟒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,却也不必理会了。
这一下变生不测,郭靖只感颈中剧痛,眼前金星乱冒,忙运劲挣扎,可是两大要穴被敌人狠狠拿住,全身竟使不出半点劲力。但见梁子翁双目满布红丝,脸色狠恶之极,咬住自己头颈,越咬越狠,只要喉管被他咬断,哪里还有性命?情急之下,再无余暇思索与人动武是否应当,立即使出《易筋锻骨章》中的功夫,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,猛向“天柱”“神堂”两穴撞去。
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,哪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铄,但觉两手虎口大震,不由自主地滑脱。郭靖低头耸肩,腰胁使力,凡人腰力之强,尤胜于手臂、腿脚,梁子翁立足不住,身子突从郭靖背上甩过,惨呼声中,直堕入万丈深谷,惨呼声山谷鸣响,四下回音愈传愈多,愈传愈乱,郭靖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直过好半晌,他惊魂方定,抚着颈中创口,才想起无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,但想:“我若不杀他,他必杀我。我杀他若是不该,他杀我难道就该了么?”探头往谷底望去,山谷深不见底,参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处。
郭靖坐在石上,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伤,忽听铎、铎、铎,数声断续,一个怪物从山后转了出来。他吓了一跳,定睛看时,原来是一个人。只是这人头下脚上地倒立而行,双手各持一块圆石,以手代足,那铎、铎、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与山道撞击而发出。郭靖诧异万分,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,惊奇更甚,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阳锋。
他适才受到袭击,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,心想定有诡计,当下退后两步,严神提防。只见欧阳锋双臂先弯后挺,跃到一块石上,以头顶地,双臂紧贴身子两侧,笔直倒立,竟似僵尸一般。郭靖好奇心起,叫道:“欧阳先生,你在干什么?”欧阳锋不答,似乎浑没听到他的问话。郭靖退后数步,离得远远的,左掌扬起护身,防他忽出怪招,这才细看动静。
过了一盏茶时分,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。郭靖欲知原委,苦于他全身上下颠倒,不易查看他的脸色,当下双足分开,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下去,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,脸上神色痛苦异常,似是在修习一项门怪异内功,突然之间,他双臂平张,向外伸出,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般转将起来,越转越快,但听呼呼声响,衫袖生风。
郭靖心想:“他果然是在练功,这门武功倒转身子来练,可古怪得紧。”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邪所侵,其时精力内聚,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,修习时若不是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照料,便须躲于僻静所在,以免不测。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,似乎无人防护,委实大违常理。眼下是华山二次论剑之期,高手云集,人人对他极为相忌,即令善自防护,尚不免招人暗算,怎敢如是大胆,在这处所独自练功?当此之时,别说高手出招加害,只要一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脚,他也非受重伤不可。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,静候宰割,他是杀师害蓉儿的大仇人,此时再不报仇,更待何时?只是他刚杀了梁子翁,正大感内疚,走上两步后便即站定,竟下不了杀人决心。
欧阳锋转了半晌,渐转渐缓,终于不动,僵直倒立片刻,翻半个筋斗,挺身直立,双目直视,迈步从原路回去。郭靖好奇心起,悄悄跟随。
欧阳锋上山登峰,愈行愈高。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,来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,见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,停下不动。
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,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:“哈虎文钵英,星尔吉近,斯古耳。你解得不对,我练不妥当。”郭靖大奇,心想这几句明明是《九阴真经》总旨中的梵语,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,洪恩师叫他不可改动怪文奇句,因此这些怪话并未改动,欧阳锋也一字不错地背了出来,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?
洞中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:“你功夫未到,自然不成,我没解错!”
郭靖一听这声音,险些儿惊呼出声,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?莫非她并未丧生大漠?难道此刻是在梦中,是在幻境?难道自己神魂颠倒,竟把声音听错了?
欧阳锋道:“我依你所说而练,绝无错失,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?”那女子道:“火候若未足,强求也枉然。”
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,更无丝毫可疑,郭靖惊喜交集,身子摇晃,几欲晕去,激奋之下,竟将颈中创口迸破,鲜血从包扎的布片下不绝渗出,却全然不觉。
只听欧阳锋怒道:“明日正午,便是论剑之期,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?快将全部经文尽数译与我听,不得推三阻四。”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甘冒奇险修习内功,实因论剑之期迫在眉睫,无可延缓。
只听黄蓉笑道:“你与我靖哥哥有约,他饶你三次不死,你就不能逼我,须得任我乐意之时方才教你。”郭靖听她口中说出“我靖哥哥”四字,心中舒畅甜美,莫可名状,恨不得纵起身来大叫大嚷,以抒胸中狂喜。
欧阳锋冷然道:“事机紧迫,纵然有约在先,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。”说着抛下手中圆石,大踏步跨进洞去。黄蓉叫道:“不要脸,我偏不教你!”欧阳锋连声怪笑,低声道:“我瞧你教是不教。”
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:“啊哟”,接着嗤的一声响,似是衣衫破裂,当此之时,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,大叫:“蓉儿,我在这里!”左掌护身,抢进山洞。
欧阳锋左手抓住黄蓉手中竹棒,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,黄蓉使一招“棒挑癞犬”,前伸斜掠,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。欧阳锋喝一声彩,待要接着抢攻,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。他是武学大宗师,素不失信于人,此时为势所逼,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,忽听得郭靖到来,不由得面红过耳,料想他定会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,袍袖拂起,遮住脸面,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,与他更不朝相,出洞急蹿,顷刻间人影不见。
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,叫道:“蓉儿,真想死我了!”心中激动,不由得全身发颤。黄蓉两手甩开,冷冷地道:“你是谁?拉我干吗?”郭靖一怔,道:“我……我是郭靖啊。你……你没有死,我……我……”黄蓉道:“我不识得你!”径自出洞。郭靖赶上去连连作揖,求道:“蓉儿,蓉儿,你听我说!”黄蓉哼了一声,道:“蓉儿的名字,是你叫得的么?你是我什么人?”郭靖张大了口,一时答不出话来。
黄蓉向他晃了一眼,但见他身形枯槁,容色憔悴,与前大不相同,心中忽有不忍之意,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,恨恨碎了一口,迈步向前。
郭靖大急,拉住她衣袖颤声道:“你听我说一句话。”黄蓉道:“说吧!”郭靖道:“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,只道你……”黄蓉道:“你要我听一句话,我已听到啦!”回夺衣袖,转身便行。
郭靖又窘又急,见她决绝异常,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,但实不知该当说些什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,见她衣袂飘飘,一路上山,只得闷声不响地跟随在后。
黄蓉乍与郭靖相遇,心情也激荡之极,回想自己抛弃金环貂裘,在流沙中引开欧阳锋的追踪,凶险万状;从西域东归,独个儿孤苦伶仃,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,在山东却生了场大病。病中无人照料,更加凄苦,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,真恨父母不该将自己生在世上,受尽这许多苦楚。待得病好,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,被逼随来华山,译解经文。回首前尘,尽是恨事,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。
她走得快,郭靖跟得快,走得慢,郭靖也跟得慢。她走了一阵,忽地回身,大声道:“你跟着我干吗?”郭靖道:“我永远要跟着你,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。”
黄蓉冷笑道:“你是大汗的驸马爷,跟着我这穷丫头干吗?”郭靖道:“大汗害死了我母亲,我怎能再做他驸马?”黄蓉大怒,一张俏脸儿涨得通红,道:“好啊,我道你当真还记着我一点儿,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,当不成驸马,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。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,任你要就要,不要就不要么?”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。
郭靖见她流泪,更加手足无措,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、慰藉之辞,却不知如何启齿,呆了半晌,才道:“蓉儿,我在这里,你要打要杀,全凭你就是。”
黄蓉凄然道:“我干吗要打你杀你?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,求求你,别跟着我啦。”郭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,脸色苍白,叫道:“你要怎么,才信我对你的心意?”黄蓉道:“今日你跟我好了,明儿什么华筝妹子、华筝姊姊一来,又将我抛在脑后。除非你眼下死了,我才信你的话。”
郭靖胸中热血上涌,一点头,转过身子,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。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一,叫做“舍身崖”,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。黄蓉知他性子戆直,只怕说干就干,急忙纵前,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,手上一使劲,登足从他肩头跃过,站在崖边,又气又急,流泪道:“好,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。我随口说句气话,你也不肯轻易放过。跟你说,你不用这般恼我,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。”
她身子发颤,脸色雪白,凭虚凌空地站在崖边,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。郭靖当时管不住自己,凭着一股蛮劲,真要踊身往崖下跳落,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,忙道:“你站进来些。”
黄蓉听他关怀自己,不禁愈是心酸,哭道:“谁要你假情假意地说这些话?我在山东生病,没人理会,那时你就不来瞧我?我给欧阳锋那老贼撞到了,使尽心机也逃不脱他掌握,你又不来救我?我妈不要我,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。我爹不要我,他也没来找我。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!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,没一个人疼我!”说着连连顿足,放声大哭,这些日子来的孤苦伤心,至此方得尽情一泄。
郭靖心中万般怜爱,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,越听越恼恨自己。一阵风来,黄蓉只觉身上一寒,身子一缩。郭靖解下外衣要给她披上,忽听崖边大喝:“谁敢大胆,竟敢欺侮咱们黄姑娘?”一人长须长发,从崖边转了上来,却是老顽童周伯通。
郭靖只是凝望着黄蓉,是谁来了,全不理会。黄蓉正没好气,喝道:“老顽童,我叫你去杀裘千仞,人头呢?”周伯通嘻嘻一笑,没法交代,只怕她出言怪责,要想个法儿哄她欢喜,说道:“黄姑娘,谁惹你恼啦?老顽童替你出气。”
黄蓉向郭靖一指道:“不是他是谁?”
周伯通一意要讨好黄蓉,更不打话,反手一记,顺手一记,啪啪两下,重重地打了郭靖两个耳光。郭靖正当神不守舍之际,毫没防备,老顽童出手又重,只感眼前一黑,双颊立时红肿。周伯通道:“黄姑娘,够了么?倘若不够,我给你再打。”
黄蓉见郭靖两边面颊上都肿起了五个红红的指印,满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,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,嗔道:“我自生他的气,又关你什么事?谁叫你出手打人了?我叫你去杀裘千仞,干吗你不听我吩咐?”
周伯通伸出了舌头,缩不回来,寻思:“老顽童拍马屁拍在马脚上。”正自狼狈,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,隐隐夹着呼叱之声,此时不溜,更待何时?叫道:“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,我这就去杀他。”语音甫毕,已一溜烟地奔到了崖后。
倘若裘千仞当真赶到,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,哪敢前去招惹?那日他与裘千仞、欧阳锋、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混战,郭靖与欧阳锋先后脱身,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。周伯通仍紧追不舍。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,恚恨交迸,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,竟然遭此羞辱,只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而死,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惨遭荼毒,一眼瞥见沙石里盘着几条毒蛇。他知道这类蛇剧毒无比,只要被咬中一口,立时全身麻木,死得最无痛苦,当即抓起一条,伸指捏住毒蛇七寸,叫道:“周伯通老贼,你好!”正要将蛇口放向自己手腕,哪知周伯通生平怕极了蛇,大叫一声,转身便逃。
裘千仞一怔,过了半晌,方始会意他原来怕蛇。这一来,局面逆转,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,大喊大叫赶来。周伯通吓得心胆俱裂,发足狂奔。裘千仞号称“铁掌水上飘”,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,若非对他心有忌惮,不敢过份逼近,早已追上。两人一逃一追,闹到天黑,周伯通才得乘机脱身。裘千仞其实是以进为退,心中暗暗好笑,却不敢当真追逐。第二日周伯通抢到一匹骏马,加鞭东归,只怕给裘千仞追上了。
黄蓉见周伯通溜走,向郭靖凝望一会,叹了口气,低下头不再言语。郭靖叫了声“蓉儿!”黄蓉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,但自知笨拙,生怕一句话说错了,却又惹得她生气。两人迎风而立,黄蓉忽然打了个喷嚏。郭靖本已解下外衣,当即给她披在身上。黄蓉低下了头,只不理会。
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,大叫:“妙极,妙极!”黄蓉伸出手来,握住了郭靖的手,低声道:“靖哥哥,咱们瞧瞧去。”郭靖喜极而涕,说不出话来。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,笑道:“脸上又是眼泪,又是手指印,人家还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。”郭靖道:“是你把我打哭了最好!”黄蓉盈盈一笑,两人就此言归于好。
两人手拉着手转过山崖,只见周伯通坐在一块大石上,抱腹翘足,大是得意。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。沙通天、彭连虎、灵智上人、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,或缩身退避,神态各不相同,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,原来均让周伯通点中了穴道。
周伯通道:“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,做成丸药给你们服下,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,瞧出无毒,竟不听你爷爷的话,哼哼,今日怎么样了?”他虽将这四人制住,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,见靖蓉二人过来,说道:“黄姑娘,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吧!”
黄蓉道:“我要来有什么用?哼,你不想杀人,又不想放人,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,你叫我三声好姊姊,我就教你个乖。”周伯通大喜,连叫两声:“好姊姊!”每叫一声,又加上一个揖。第三声加料,叫做:“好阿姨!”黄蓉抿嘴一笑,指着彭连虎道:“你搜他身上。”周伯通依言搜检,从彭连虎身上搜出一枚上装毒针的指环,两瓶解药。黄蓉道:“他曾用这针刺你师侄马钰,你在他身上刺几下吧。”
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,只吓得魂不附体,苦于穴道被点,动弹不得,但觉身上连连剧痛,已各自让周伯通用指环上毒针戳刺了几下。
黄蓉道:“解药在你手里,你叫他们干什么,瞧他们敢不敢违抗?”周伯通大喜,侧头一想,从身上又推下不少污垢,将解药倒在里面,搓成一颗颗小丸,交给丘处机道:“你押这四个臭贼,到终南山重阳宫去幽禁二十年。他们路上倘若乖乖的,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,否则让他们毒发吧,这叫做自作自受,不用慈悲!”丘处机躬身答应。黄蓉笑道:“老顽童,你这几句话倒说得挺好,一年不见,你大有长进了啊!”
周伯通一向佩服黄蓉,得她称赞,甚是得意,将彭连虎等人穴道解了,说道:“你们到重阳宫去,给我安安稳稳地住上二十年,如诚心改过,日后还可做个好人。如仍不学好,哼哼,我全真教的道爷们个个是杀人不眨眼、抽筋不皱眉的老手,将你这四个臭贼先用解药解了毒,再做成人肉丸子,分来吃了,瞧你们还作得成什么怪?”彭连虎等哪敢多说,诺诺连声。丘处机忍住了笑,向周伯通行礼作别,仗剑押着四人下山。
黄蓉笑道:“老顽童,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?前面的话倒还有理,到后来可越说越不成体统啦。”周伯通仰天大笑,忽见左侧高峰上白光闪动,显是兵刃为日光所映,叫道:“咦,那是什么?”靖蓉二人抬起头来,闪光却已不见。
周伯通只怕黄蓉追问他裘千仞之事,说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健步如飞,抢上峰去。
靖蓉二人都有满腹言语要说,找了一个山洞,互诉别来之情。这一说直说到日落西山,意犹未尽。郭靖背囊中带着干粮,取出来分与黄蓉。
她边吃边笑,说道:“欧阳锋那老贼逼我教他《九阴真经》,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倒四,我再给他胡乱一解,他信以为真,已苦练了几个月。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,他果真头下脚上地练功,强自运气叫周身经脉逆行。这厮本领也当真不小,已把阴维、阳维、阴跷、阳跷四脉练得顺逆自如。若他全身经脉都逆行起来,不知会怎生模样?”说着格格而笑。郭靖也笑道:“难怪我见他颠倒行路,这功夫可不易练。”(数百年来天竺有一门瑜伽之术,其中头下脚上的倒练之法,流传全球,健身作用甚强,《射雕》读者声称此术传自宋代西域欧阳锋云。异术源流,真相难考,不必深究矣。)
黄蓉道:“你到华山来,想是要争那‘武功天下第一’的名号了?”郭靖道:“蓉儿,你怎么又来取笑?我是要向周大哥请教一个法子,怎生将已会的武功尽数忘却。”将这些日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了。
黄蓉侧过头想了一阵,道:“唉,忘了也好。咱俩武功越练越强,心中却越来越不快活,反不如小时候什么也不会,倒无忧无虑。”她哪想到一个人年纪大了,必有不少烦恼愁苦,与武功高低殊不相干。她又道:“听欧阳锋说,明日是论剑之期,我爹爹定要上山,你既不想争这第一,那么咱们怎生想个法儿,助我爹爹独冠群雄。”郭靖道:“蓉儿,非是我不听你言语,但我想洪恩师大仁大义,为人胜过了你爹爹。”
黄蓉本来与他偎倚在一起,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,一怒将他推开。郭靖一呆,黄蓉忽然笑道:“嗯,洪恩师待咱俩原也不错。这样吧,咱俩谁也帮,好不好?”郭靖道:“你爹爹与洪恩师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,若知咱们暗中设法相助,反不喜欢。”黄蓉道:“好啊,我起心弄鬼,那就是奸恶小人了?”说着扳起了脸。郭靖道:“糟糕,我这蠢材,净是说错话,又惹你生气。”不由得满脸惶恐之色。
黄蓉噗哧一笑,道:“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。”郭靖不解,搔头呆望着她。黄蓉道:“倘若你当真不再抛弃我,咱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才长呢。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要说。”郭靖大喜,握住她双手,连说:“我怎么会抛弃你?我怎么会?”黄蓉道:“人家公主不要你,你自然只好要我这穷丫头啦。”
郭靖给黄蓉这一语引动了心事,想起母亲惨死大漠,黯然不语。此时新月初上,银光似水,照在两人身上。黄蓉见他脸色有异,知道自己也说错了话,忙岔开话题道:“靖哥哥,过去的事谁也别提啦。我跟你在一起,心中喜欢得紧呢。我让你亲亲我的脸,好不?”
郭靖脸上一红,竟不敢去亲她。黄蓉嫣然一笑,自觉不好意思,又转换话题,说道:“你说明日论剑,谁能得胜?”郭靖道:“那真难说得紧,不知一灯大师来不来?”黄蓉道:“大师出家遁世,与人无争,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。”郭靖点头道:“我也这么想。你爹爹、洪恩师、周大哥、裘千仞、欧阳锋五人,个个有独擅技艺。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然康复?是否武功如昔?”说着蹙然有忧。黄蓉道:“按理说,原是老顽童武功最强,但若他决计不使《九阴真经》上的功夫,却又不及另外四人了。”
两人谈谈说说,黄蓉渐感疲倦,轻轻倚在郭靖怀中睡着了。她一向身穿软猬甲,凡靠在郭靖身上必惯于使得甲上尖刺不会刺痛郭靖,这姿势好久不摆了,久别重作,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开心。郭靖正也有矇眬之意,忽听脚步声响,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从崖后急奔而出。那二人衣襟带风,跑得极为迅捷,看那身形步法,前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,后面追的竟是裘千仞。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吓取胜,不禁大奇,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,怎么现下变得反其道而行?轻推黄蓉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你瞧!”
黄蓉抬起头来,月光下见周伯通东奔西蹿,始终不敢站定身子,听他叫道:“姓裘的老贼,我在这儿伏下捉蛇的帮手,你还不快逃!”裘千仞笑道:“你当我是三岁孩儿?”周伯通大叫:“郭兄弟,黄姑娘,快来快来帮我捉蛇。”郭靖待要跃出,黄蓉倚在他的怀里,轻声道:“别动!”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,不见靖蓉二人出来,叫道:“臭小子,鬼丫头,再不出来,我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。”黄蓉站起身子,笑道:“我偏不出来,你有本事就骂我爹爹。”周伯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,吓得脚都软了,央求道:“黄姑娘,快来,快来,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?”
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边,暗暗吃惊,寻思须得乘早溜走,否则这三人合力,自己决讨不了好去,一到明日正午,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赌胜,就不怕他们了。当下双足一点,猛蹿而前,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。周伯通挥袖急挡,向旁闪避,突然间头顶一声轻响,只觉颈中一下冰凉,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后,在衣服内乱蹦乱跳,又滑又腻。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,大叫:“死啦,死啦!”又不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,只不住狂奔翻跃,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,心想这番再也没命了,全身发麻,委顿在地。靖蓉两人大惊,一齐飞步来救。
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狼狈不堪,大感诧异,正要寻路下山,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,冷冷地道:“裘老贼,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。”这人背向月光,面目无法看清,裘千仞心中一凛,喝道:“你是谁?”
周伯通迷迷糊糊地缩在地下,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,忽觉一人扶起了他,说道:“周老爷子,别怕,那不是蛇。”周伯通一楞,急忙站起,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乱跳,不禁尖声狂呼:“又在咬我啦,是蛇,是蛇!”那人道:“是金娃娃,不是蛇。”
这时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,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,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颈后衣领,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。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对金娃娃,捉住了放在怀中,却给一条溜了出来,爬上了树,无巧不巧,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。那金娃娃其实不会咬人,但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,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,那渔人再迟来一步,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。
周伯通睁开眼来,见到那渔人,此时惊魂未定,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,却想不起是谁,一回头,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,一个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。周伯通微一定神,只惊得魂飞魄散,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瑛姑。
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,只周伯通的武功高过自己,若以毒蛇将他惊走,次日比武,大有独魁群雄之望,不料在这论剑前夕瑛姑陡然出现。那日青龙滩上,他曾见她发疯蛮打,心想若被这疯婆抱住,大敌环伺在旁,定然性命不保,只听她嘶哑着嗓子叫道:“还我儿子的命来!”裘千仞心中一凛,当年自己乔装改扮,夜入皇宫伤她孩子,原意是要段皇爷耗费功力,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,只不知怎地被她识破了真相?强笑道:“疯婆子,你尽缠着我干吗?”
瑛姑叫道:“还我儿子的命来!”裘千仞道:“什么儿子不儿子?你儿子丧命,跟我有甚相干?”瑛姑道:“哼,那晚上我没瞧见你面貌,可记得你的笑声。你再笑一下!笑啊,笑啊!”
裘千仞见她双手伸出,随时能扑上来抱住自己,又退两步,身子微侧,左掌在右掌上一拍,右掌斜飞而出,直击瑛姑小腹。这是他铁掌功的十三绝招之一,叫作“阴阳归一”,最是猛恶无比。瑛姑眼见厉害,正要用泥鳅功化开,不料敌招来得奇快,自己脚步尚未移动,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。
瑛姑心中一痛,自知报仇无望,拚着受他这一掌,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同归于尽,忽然一股拳风从耳畔擦过,刮面如刀。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,急忙缩回手臂,架开从旁袭来的一拳,怒道:“老顽童,你又来啦。”却是周伯通见瑛姑势危,施展《九阴真经》中的上乘功夫,解开了他这铁掌绝招。
周伯通不敢直视瑛姑,背向着他,说道:“瑛姑,你不是这老儿的对手,快快走吧。我去也!”正欲飞奔下山,瑛姑叫道:“周伯通,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?”周伯通一楞,道:“什么,我的儿子?”瑛姑道:“正是,害了你儿子的,就是这裘千仞。”
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欢好数日,竟已生下一子,心中迷迷糊糊,一时难解,回过头来,见瑛姑身旁多了数人,除郭靖、黄蓉外,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。
此时裘千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,眼见身前个个都是劲敌,形势之险,生平从所未遇,双掌一拍,昂然道:“我上华山,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。哼哼,你们竟想合力伤我,好先去了一个劲敌,这等奸恶行径,亏你们干得出来。”
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,说道:“好,那么待明日论剑之后,再取你狗命。”瑛姑却厉声叫道:“死冤家,我怎能等到明日?”黄蓉也道:“老顽童,跟信义之人讲信义,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。现下是摆明了几个打他一个,瞧他又怎奈何得咱们?”
裘千仞脸色惨白,眼见凶多吉少,叫道:“你们凭什么杀我?”那书生道:“你作恶多端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,说道:“若论动武,你们恃众欺寡,我独个儿不是对手。可是说到是非善恶,嘿嘿,裘千仞孤身在此,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、没犯过恶行错事的,就请上来动手。在下引颈就死,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。”
一灯大师长叹一声,首先退后,盘膝低头而坐。各人给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,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。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,虽说是秉公行事,但终不免有所差错。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,想起生平恨事,各自内心有愧。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,本就在自恨自疚。黄蓉想起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,大是不孝,至于骗人上当、欺诈作弄之事,更是屈指难数。
裘千仞几句话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,心想良机莫失,大踏步向郭靖走去。眼见他侧身避让,裘千仞足上使劲,正要蹿出,突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,迎面劈到。
这一棒来得突兀之极,裘千仞左掌飞起,正待翻腕带住棒端,这棒连戳三下,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穴。裘千仞大惊,见竹棒来势如风,挡无可挡,闪无可闪,只得又退回崖边。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至,站在当地。
郭靖黄蓉齐叫:“师父!”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。
裘千仞骂道:“臭叫化,你也来多事。论剑之期还没到啊。”洪七公道:“我是来锄奸,谁跟你论剑?”裘千仞道:“好,大英雄大侠士,我是奸徒,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。”洪七公道:“不错。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,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,若非贪官污吏、土豪恶霸,就是大奸巨恶、负义薄幸之辈。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,证据确实,一人查过,二人再查,决无冤枉,老叫化这才杀他。老叫化贪饮贪食,小事糊涂,可是生平从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。裘千仞,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!”
这番话大义凛然,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。
洪七公又道:“裘千仞,你师父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,一生尽忠报国,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。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,却去与金人勾结,通敌卖国,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你师父?你上华山来,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,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,纵然当世无敌,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?”
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,数十年来往事,一一涌向心头,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,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,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,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,“铁掌”二字,原是铁面无私、辣手锄奸之意,哪知自己年岁渐长,武功渐强,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、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。陷溺渐深,帮众流品日滥,忠义之辈洁身引去,奸恶之徒蜂聚群集,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、为非作歹的邪恶渊薮。一抬头,只见明月在天,低下头来,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地盯住自己,猛然间天良发现,但觉一生行事,不少皆为伤天害理,不禁全身冷汗如雨,叹道:“洪帮主,你教训得是。”转过身来,踊身便往崖下跃去。
洪七公手持竹棒,只防他羞愧之余,忽施突击,此人武功非同小可,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,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。正自错愕,忽然身旁灰影闪动,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,他本来盘膝而坐,这时仍盘膝坐着,左臂伸出,揽住裘千仞双脚,硬生生将他拉回,说道:“善哉,善哉!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你既痛悔前非,重新为人,尚且不迟。”
裘千仞放声大哭,向一灯跪倒,心中有千言万语,却一句也说不出来。
瑛姑见他背向自己,正是复仇良机,从怀中取出利刃,猛往他背心插落。
周伯通道:“且慢!”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。瑛姑大怒,厉声道:“你干什么?”周伯通自她出现,一直胆战心惊,被她这么迎面一喝,叫声:“啊哟!”转身急向山下奔去。瑛姑道:“你到哪里去?”随后赶来。周伯通大叫:“我肚子痛,要拉屎。”瑛姑微微一怔,不加理会,仍发足急追。周伯通大惊,又叫:“啊哟,不好啦。我裤子上全是屎,臭死啦,你别来。”瑛姑寻了他二十年,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,此后再无相见之期,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,不停步地追赶。周伯通吓得魂飞天外,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,只盼将瑛姑吓得不敢走近,就可乘机溜走,不料惶急之下,大叫一声,当真屎尿齐流。
郭靖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,先后转过了山崖,均感好笑,回过头来,见一灯大师在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,裘千仞不住点头。一灯说了良久,站起身来,道:“走吧!”靖蓉二人上前拜见,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。
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,脸现笑容,神色甚是慈祥,向洪七公道:“七兄,故人无恙,英风胜昔,又收得两位贤徒,当真可喜可贺。”洪七公躬身道:“大师安好。多谢你救了我徒儿小命。”一灯微笑道:“山高水长,后会有期。”双手合十行礼,转身便走。洪七公叫道:“明日论剑啊,大师怎么就走了?”
一灯转过身来,笑道:“想老衲乃方外闲人,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?老衲今日来此,为的是要化解这一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,幸喜功德圆满。七兄,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?你又何必自谦?”说着又合十行礼,携着裘千仞的手,径自下山去了。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,跟着师父而去。
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,见她晕生双颊、喜透眉间,笑吟道:“隰有苌楚,猗傩其枝!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,也吟道:“鸡栖于埘,日之夕矣。”那书生哈哈大笑,一揖而别。
郭靖听得莫名其妙,问道:“蓉儿,这又是什么梵语么?”黄蓉笑道:“不,这是诗经上的话。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,也就不再追问。黄蓉笑吟吟地瞧着他,心想:“这位朱相爷果真聪明,猜到了我的心事。他引的那两句诗经,下面有‘乐子之无知,乐子之无家,乐子之无室’三句,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,用在靖哥哥身上,倒也合适,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,还没成家娶妻,我很欢喜。”想到此处,突然轻叫:“啊哟!不对。”郭靖忙问:“怎么?”黄蓉微笑道:“我引这两句诗经,下面接着是‘羊牛下来,羊牛下括’,说时候不早,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、牛栏去啦,本是骂这朱相爷为畜生。但这可将一灯师伯也一并骂进去啦!那就无礼之极。”
郭靖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,只是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,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,由此片言而解,豁然有悟:“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,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。只要不杀错一个好人,那就问心无愧。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,何等神威凛凛。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,只因邪不胜正,气势先就馁了。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,又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?”这番道理其实平易浅白,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,只他对丘处机并不如何信服,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,眼见屠戮之惨,战阵之酷,生民之苦,母亲又惨死刀下,心中对刀兵征战大为憎恶,方有这番苦思默想。他素来敬服洪七公,恩师这番言行,比之丘处机的空言开导,自有效的多。经此一反一复,他为善之心却更坚一层了。
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,互道别来之情。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伤,当地僻静之极,又有黄药师这大高手在旁护持相助,他顺顺利利地以《九阴真经》总旨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,经半年而内伤痊愈,又半年而神功尽复。黄药师因挂念女儿,待他伤势一愈,即行北上寻女。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,他日前曾与鲁有脚相遇,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。
三人谈了一阵,郭靖道:“师父,你休息一会吧,天将破晓,待会论剑比武,使劲必多。”洪七公笑道:“我年纪越老,好胜之心越强,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,心中竟惴惴不安,说来大是好笑。蓉儿,你爹爹近年来武功大进,你倒猜猜,待会比武,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,到底是谁强谁弱?”
黄蓉道:“您老人家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,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,我爹爹怎么还是你对手?待会见到爹爹,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,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。”
洪七公听她语气之中有些古怪,微一沉吟,已明白了她心意,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,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,你就是不激我,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。待会和黄老邪比武,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。”
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,笑道:“师父,如你输在我爹爹手里,你别气闷,我烧一百样好菜给你吃,有些是我新近想出来的,叫你赢了固然欢喜,输了却也开心。”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,哼了一声,道:“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,又是激将,又是行贿,刁钻古怪,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胜。”
黄蓉一笑,尚未答话,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,指着黄蓉身后叫道:“老毒物,你到得好早啊!”
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,站在洪七公身旁,回过头来,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。他悄没声地忽尔掩至,两人竟没知觉,都大为惊异。